《孔雀東南飛》之人物對話賞析之一-文學論文

《孔雀東南飛》之人物對話賞析
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是我國詩歌遺產(chǎn)中的瑰寶，明人王世貞譽之為“長詩之圣"。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以往，人們在研究這首詩時，多關(guān)注的是這首詩所反映的主題思想，或故事情節(jié)，或人物形象，而對于人物對話只是作為藝術(shù)特色之一有所提及，語焉不詳。筆者認為個性化的人物語言是本詩最大的藝術(shù)成就，讀懂人物的語言，是解讀作品人物思想性格的有效途徑和關(guān)鍵，《孔雀東南飛》中的人物語言值得我們?nèi)ゼ毤毱肺?。詩前兩句用比興后，開篇就是人物語言：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啾?。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這段是劉蘭芝的自敘，是對丈夫焦仲卿講的話，是小兩口私下里說的。前五句表明蘭芝是知書達理、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劉蘭芝完全配得上你焦仲卿的”。這段話說得十分率性，毫不客氣，表明了二人關(guān)系親密融洽。“你在府中忙公事，天天不回家，你媽在家折磨我，焦家的媳婦難當啊”，這一段表明了蘭芝與婆婆不合。訴說自己辛勤勞動，反被婆婆橫加刁難。這既是蘭芝對自己良好德行的表白，也暗示著蘭芝與焦母矛盾的開始。細品蘭芝的這段話是情緒化的，也只有在焦仲卿面前，蘭芝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換了一個對象，換了一個場合，蘭芝說話的態(tài)度、方式則截然不同：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這段話是蘭芝離開焦家時，對婆婆講的。言外之意是“我配不上你的兒子”。話語中含著自責自譴，與她此前在仲卿當面所說的話，形成鮮明對照。從前后兩段話的對比可以看出蘭芝對婆婆這番話是違心的，從而表現(xiàn)出蘭芝人物語言的另一特點，就是她非常注意傾聽的對象、場合。考慮了不同對象的可接受性，因人而異，看人說話。違心地遷就別人，尤其是婆婆。由此可見，焦母加給她“無禮節(jié)”的罪名是不成立的，是無理取鬧的。與小姑告別時的情景，則又不同：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yǎng)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這淚水既有同小姑朝夕相伴的深情，也有對自己無端被遣歸的悲憤。至此，蘭芝那倔強而又善良的性格以及她對小姑、對仲卿依依不舍的深情得到了細膩而又充分的表現(xiàn)。
蘭芝回到娘家，受到母親責備，心中雖然委屈，但申辯只一句：“兒實無罪過?！睂τ谀赣H，女兒只需一句話，就溝通了，原諒了。這一段話還表明，這一對母女是能夠交心的。在縣令來求媒時，母親還征求女兒的意見，“汝可去應之”，讓女兒自己拿主意，蘭芝回答：
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jié)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蘭芝的話恰到好處，拿捏適當，“恐此事非奇”就是恐怕這樣不好吧?！白钥蓴鄟硇牛煨旄^之”，這十個字耐人品味?！靶煨旄^之”就是慢慢再說吧。這是何意？用俗話說就是騎驢看唱本一走著瞧。如果焦所謂“結(jié)誓不別離”不是停留在口頭上的，蘭芝還有什么話說呢，她只有奉陪。如果焦諾言兌現(xiàn)不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傊?，蘭芝是替媽媽著想的，她沒有把話說死。她堅守的是寧使曲在人，莫使曲在我一“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所以自誓不嫁的說法是不準確的。
母親好說話，哥哥就不那么好說話了。當太守家求婚時，阿母道：“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一依然是一副慈母心腸。哥哥卻不依了：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
兄長已不耐煩，埋怨妹妹愚蠢。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奔夼c不嫁有天壤之別?！捌渫卧啤保@樣發(fā)展下去怎么得了！但潛臺詞豐富：往后打算長久地獨身嗎?往后打算長久地在兄嫂門下寄食嗎？過去很多分析都說劉兄態(tài)度專橫，性行暴戾，趨炎附勢，其實細想他的這一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也許是好心的分析、詢問，但在蘭芝聽來卻實在是絕情無義的催命。所以，蘭芝聽完哥哥的話把頭一抬，簡明扼要道：“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薄袄韺嵢缧盅浴笔翘m芝的換位思考，雖然她與仲卿有割舍不斷的情根愛胎，但對母親和兄長也懷有很深的負罪感一畢竟自己成了娘家人的包衹了。“處分適兄意”是承認哥哥作為家長的權(quán)利?！半m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是說自己和焦雖有情卻無緣，是認命?？傊?，在兄長施加的壓力下，蘭芝一邊以淚洗面，一邊下意識地服從和遷就，準備再嫁。
蘭芝此時內(nèi)心很亂，不僅要為焦仲卿著想，還要為母親和兄長著想，很難說哪一方面對她更重要。何況太守家已定下迎娶之日，母親又央求她：“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彼透虏涣怂赖臎Q心，所以她的內(nèi)心是矛盾和痛苦的。
每種性格都應有一種與它相適應的人物語言。再來看焦仲卿的語言。焦是個小公務員，循規(guī)蹈矩，自甘平庸。處處顯示著拘謹懦弱的個性，但他的性格里面有閃光點，心地比較善良，個性中尤為突出的是他認死理，固執(zhí)較真。與蘭芝不同，仲卿說話直接，不會拐彎。詩中對他的語言設(shè)計，作者可謂匠心獨運，頗費苦心，恰當?shù)伢w現(xiàn)了這種性格。詩歌開篇，寫仲卿聽了蘭芝的一番數(shù)落，便面見母親，進行調(diào)停：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br />仲卿說的頭兩句就令母親生氣。沒有母親喜歡聽兒子說些沒出息的話，他偏講“兒已薄祿相”，也難怪母親罵他“太區(qū)區(qū)”。同樣也沒有一個母親喜歡聽兒子站在媳婦的立場說話，尤其是在婆媳發(fā)生矛盾的時候，他偏偏講“幸復得此婦”！這兩句焦母都斷難接受，因為感情傾向太明顯?！芭袩o偏斜，何意致不厚”更是反詰頂撞。在母親說到一個羅敷讓他下臺階時，仲卿軟硬不吃，并向老太太交代了底線：“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于是這次調(diào)停就談崩了。仲卿只好回頭去給蘭芝回話：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仲卿無奈，但心里尚存一點幻想和期待。蘭芝頭腦比仲卿清醒，認識到與婆婆的矛盾很難調(diào)和，所以說了“勿復重紛紜”那番決絕的話，這段話感情含蓄,尤其是那一波三折的表達特點尤其值得注意。蘭芝剛夸完自己的一通物品，隨后卻又接著說“人賤物也鄙”，又否定了這些物品的價值，先說她要把衣物留給仲卿，隨后又說“不足迎后人"、“作遺施”，后來語氣又一轉(zhuǎn)，又囑咐仲卿“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這便是劉蘭芝獨特的個性表現(xiàn)。她對無理被遣的憤激，卻又出之以“人賤物亦鄙”的反語；她對仲卿愛情的熱心，變成了“迎后人”的有意試探；她明明希望對方珍愛自己的衣物，卻又似乎毫不經(jīng)意地讓他作遺施打發(fā)之用。直到最后，她才透出真心。她是如此一往情深而又堅強自持！
仲卿這時的處境，兩頭受氣，但他是一個執(zhí)拗的人。他寄希望于時間，所以在回府的路上，等到了被遣歸的蘭芝，再一次向她發(fā)話，要蘭芝和他堅守那條底線：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面對仲卿的一再表態(tài)，蘭芝的心又軟了：“感君區(qū)區(qū)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這是符合蘭芝的人物性格的，因為她總是心太軟，太在乎別人的感受。她被焦仲卿的執(zhí)著所打動，又在此時說出一段山盟海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同時蘭芝也很擔心，因為家中還有一個強勢的哥哥。所以她又有一筆但書：“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边@一不祥的預感，不久就得到印證。當自己再也無力阻止再嫁婚變之時，蘭芝最牽腸掛肚的仍然是仲卿，第六感覺告訴她，仲卿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果然：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